【良民】成灰之前

李维民从公安厅大楼出来,最后和站在门口的同志打了招呼,独自坐车回家。他原本想走着回去,但抬头看看林立的城市怪兽和连绵的汽车尾气又却步,夕阳照在高楼的玻璃上晃出一圈模糊的光影,十分令人眼晕。到了家楼下和司机说完再见,再望向眼前的那栋楼,每日归巢的地方变成以后每天都得困住的牢笼,要跳出去就得往外跑,可李维民想了想,不上班了,他一个人往哪儿跑呢?


第一天,他早早醒了,穿戴好了在镜子面前发愣,然后把外套脱下,领带摘下来,黑色T恤套上身又了加件连帽衫,下楼时遇到人打招呼:


——哟,李局,听说您退休了,还起这么早?


——嗐,习惯了,起来出去转转吧,在家待着也没事干啊。


他走到早餐摊前吃了汤包,喝了豆浆,掏出零钱时见老板就在身后,便主动过去把钱上交,顺便聊几句。老板忙不过来还是大着嗓门同他搭话,李维民笑一笑:您忙吧。转身走出去了。


所以接下来去哪儿?李维民努力思考普通老头儿退休后都干点什么,还没想出点眉目,又发现自己这个称谓不对——什么普通老头儿,自己也就一普通人,老头儿就更是断然算不上。


不承认自己老呗。他想到年前李飞回来的时候这样说他,您看看您那头上白头发冒出来多少,我数数,哎哟,比黑的还多呐。


那时候李维民是挥着胳膊赶着他离自己数米远:去去去,别跟我眼前添乱。他眼镜拿在手里,鼻梁边还有两个压出来的鼻托印,因为看不清书上的小字不得不摘下来用肉眼看,被李飞看见了说他是老花。


你才老花呢,他不服气,一年就回来这么一两次你专程来气我的吧?新疆待够了赶紧给我回来,你爸走前留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。


他那不是留给你任务,李飞说,「第一个抱上我孙子的是你不是我」,这明显就是不愿意让你先抱——


那也不是你这么大了还没结婚的理由!


哎,老李,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,你不也一辈子没结婚?


我那是——他话音就此顿住,我那还不是因为有人拖着我,到死了也不肯走。这话在他心里迂回着,也没说出口,李飞是不知道他昨天夜里还从梦里惊醒,赵嘉良像往常一样似笑非笑地沉默地站着,就在他眼前,向他伸出手。


但李飞愿意这样跟他谈及他爸爸已经是很大一个进步了,头几年还别扭着不回来,后来回家里打个招呼又走,直到前年得到李维民心梗住院的消息才匆匆从新疆赶回来,在病床前守了好些天。李维民趁那时身体虚李飞不怎么敢跟他对着干,就讲了你爸爸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,我都知道,什么时候你想听了,我通通告诉你。


他绝口不提曾经被李飞误解的拿他父亲做棋子那事,李飞大概也知道,年纪轻时容易冲动做错事,自己在外面磨炼了几年,反而就都懂了。


民叔,被他赶走的李飞又凑过来,把他留下来的那箱子给我看看?


哦,箱子。李维民想起来了,他今天要拿那箱子里的一个旧怀表去修,放在那儿好些年了,前两年还走字,李飞那天吵着要看的时候突然就停了,不知道是不是零件老化,他放心里记着,就是没时间去修。他折身又往家里走,一边走一边想:修不好了怎么办?




箱子里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,有赵嘉良写写画画的日记本,有他经常看的几本旧书,李飞的照片占了很大空间,从小到大,在箱子里堆成一座小山,李飞那天看见了就沉默着把小山搬空了,不经他同意带回了新疆。


——嘿,你这臭小子,那是你爸爸留给我的东西,你拿走算是怎么回事?


——这些都是我,你拿着有什么用?你们俩的合影我夹在那本书的扉页里了,你自己找找。


于是李维民对着空落落的箱子下手去翻,不清楚李飞说的是哪本书,也不敢轻易就找出来。我们俩什么时候有合影了?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,赵嘉良跟他讲的最多的就是李飞和案子,也没人专程拿出相机说来咱俩也拍一张。


他忘记自己是回来找怀表的,找出那张照片后发了好一会儿愣。赵嘉良跟李飞不愧是两父子,不经人同意办事这毛病真是一脉相称,李飞拿走了他箱子里的半壁江山,赵嘉良则在剩下那一小撮地方里,咧开嘴朝他夸张地笑。


他想这原先大概是夹在李飞那一大沓照片里的,以至于他没仔细翻,这么多年了居然都没看到。所谓的合影就是赵嘉良站在海岸边把脸凑得离镜头极近,李维民在前面走,可能是在他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听见声响回了头,画面定格在赵嘉良夸张的表情,和李维民迷茫的脸。


你就喜欢看我什么都不知道样子,是不是?李维民对这张合影无话可说。他像翻阅案卷那样将这张照片审视半天,脸上表情严肃,嘴抿得很紧,他又动手去翻另几本书的扉页,没有,没有……就这一张啊?


他又拿起电话给李飞打,叫他再翻翻他那一沓里有没有多余出的。李飞嗯嗯嗯地应着,等他嘱咐完了才说:民叔,您又在翻他那堆东西啊?


什么叫又?李维民不乐意,我今天找那怀表呢!要不是你去拿它就不走时了,我能费这力去修?


行行行,好好好,全都怪我。李飞把电话挂了,李维民还握着电话气不过:可不就怪你吗。


他最后也没再去看里面别的东西了,已经看过太多遍,赵嘉良写的那些,他在书里勾勾画画的内容,记在脑子里擦都擦不去,印象最深的是,赵嘉良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道:把李建中的东西都拿去同素娟合葬吧,赵嘉良想立在山间。




钟表行的师傅说这表太旧啦,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,你怎么还留着?李维民想这大概还是李建中出海的时候在外边买的,当初当个宝贝,不肯送给他。他跟老师傅拉锯半天,对方说:这里面用的零件好多都买不到了,你看看,锈成这样,你叫我怎么修?


这是我爱人留给我的,他走了好多年,就留给我这么个还能听声儿的东西,前两年还走字呢,求您再看看。


那好吧。


老师傅说过几天再来,他去以前的工具箱里找找,可能还能有替换件。李维民走出来又回头跟他致谢,然后站在街道上,不知道往哪儿去了。


去公墓?其实已经去过好多次了。李维民踌躇半晌还是踏上了路,反正闲着,过去告诉他一声自己今天正式退休了。以前还商量老了一起出去旅游,赵嘉良说我天南地北都去过,到时我们就出国,你这一辈子被公安身份束缚着,也没去长多少见识。


那时就知道你是骗我的。李维民坐在石碑的边上跟他说话,你去过多少地方那也是打打杀杀,能见到美景吗?你回不回得来都另说,又怎么跟我一起去旅游。


他坐的地方旁边还空着一个位置,是专门留出来的,给赵嘉良立墓碑的时候李飞依旧在别扭,当然更不可能在乎旁边是不是还会葬下别人。李维民偏头看过一眼,转回来又自顾自地讲其实前年就该躺进来的。


没走成,他从医院打包回家的第二天就来跟赵嘉良报备,嗐,都去鬼门关绕一圈了,以为能见着你,睁开眼是你儿子哭丧的脸。我想那也挺好,跟飞飞把话都讲清楚了,也好交代他以后把我归置在这里。


他想着还有什么话没说?好像絮絮叨叨老半天,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。哦,对了,那张合影。李维民又来了兴趣,换个姿势把身体偏向墓碑,指着赵嘉良笑容满面的黑白照说:你那是什么时候偷摸着照的?把我照得又愣又傻。我觉得你这人就总见不得我比你聪明,以前老说什么事情我搞不定,你来,你来。你看看,现在我倒真有事情搞不定了,你人在哪儿?


他扯到那个旧怀表可能真的修不好,就此停在被李飞拿起来的那一刻;他扯到退休后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老头儿了,明天早晨去广场和别的老头儿一起,听人唱潮剧去。你不是潮汕人吗,他蓦然发问,以前怎么也没听你哼两句?


他不记得还说了哪些,总之,说完自己也累了,靠着冰冷的大理石碑听风吹树叶响。响一声两声倒像是某人听到提问在回应了,照他的脾性他会说:你就是没我聪明啦;你搞不定,等我;你哪里老了?我记忆里你还能跳老高呢。


赵嘉良记忆里的李维民是永远不老的,停留在他们最后见面离别的那一刻,李维民向他敬完军礼眼眶都红了一圈,赵嘉良走过来,大咧咧地用指腹替他擦干:哭什么,我又不是不回来。


李维民记忆里的赵嘉良也是永远不老的,并且在他那个年龄也还算个帅哥——赵嘉良对这一点着实臭屁,几次三番夸自己的儿子:这么帅,随我。




从公墓出来,已经快日落了。李维民走在路上看昏黄的余晖洒在地上,洒上树叶像一瞬间入了橘色的深秋。他把脚步放慢了走,想到这样的景色按以往的忙碌并不多见,他以后还有好多好多个这样的日子可以一一看过去,无人打扰,一个人孤零零地看。


他近来时常觉得记忆力不好了,跟前的事老是忘,反而旧日的画面开始随时随地在脑海中翻涌。比如他走到山下快上公路的河岸边,看见红日沉沉地映在水面,便想起以前也曾和赵嘉良一同看过日落。海面比这个更壮观,虽然那时他们都还在挂心办案的事——赵嘉良看他沉浸在「计划还不够严谨」的思绪里,干脆跳起来把他拉到海岸边。


你干嘛啊?旱鸭子李维民被吓一大跳,我正想案子呢。


待会再想。赵嘉良强迫他把目光移向远方,看看落日,看看海。


他不记得那天看完后又怎样继续把计划完善的,脑海里仅只剩有那绚丽的画面了,落日下去后是黑暗,于是更显得那一道景色难以忘怀。他站在河岸边看几近沉没的夕阳,无端端怔愣,眼睛都忘了眨。


红日灼得他眼圈带上同样的颜色,粼粼水光也照得人眩晕,李维民手指无意识紧绷起来,指尖陷进肉里,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讲:忘了吧。


不能,不能忘,我就记着这么多了,越老越不会记得。


舍弃做不到,天荒地老,最好也永远忘不掉。




退休第一天,过得还算不错。李维民到家了把出门前收好的箱子又打开,把仅剩一张的照片放到床头上。盯着赵嘉良夸张的表情和自己回头的身影老半天,为自己错失这么多年没把它找出来而感到轻微的难过。


第二天,他起床后再次穿错了衣服,但换下的只有领带和外套,白衬衣藏在里面,总归不会叫人看出来他是警察。


其实若非那一次心梗住院他本来身体也还过得去的,尽管总有人劝他该歇歇,但现在真歇了,实在找不着事干。他想要不然去禁毒局看看,结果走到楼下接到电话:李局,您现在有空吗?


哟,有空啊,我现在最花不完的就是时间,有什么事吗?


大家都还是习惯叫他李局,李维民似乎也没怎么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岗位上下来了。他得知现在他住这一片正有一群毒贩逃窜,被警方逼急了跑到大街上威胁群众。你们怎么办事的啊?他一听就急了,跑到大街上……你们是打算上演美国大片啊?


他能做什么,无非是干起他做了好几十年的工作,指挥,调遣,通知干警守住几个重要的街口——毕竟他对这儿熟,挂完电话已经基本上堵得差不多了。后面本来没他的事,可是他不放心。


他在马路对面的小巷口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被人抱着,直觉和肢体动作先于他的大脑——


他在放倒两个人后叫赶来的干警把人带走,女孩还在哭,耳朵边闹闹嚷嚷——


他在中枪倒下时恍恍惚惚想,这个位置,是不是同赵嘉良一模一样——




李飞赶回来时又晚一点,上一次他刚从手术室推出来,这一次直接在太平间,他没想到他民叔都退休了还能以这样英烈的方式同他告别,去火化前听见有人讲,从背后,当胸一枪——


连死也要跟他死得一样。


李维民的遗物不算太多,挑挑拣拣也只有几件旧物,成堆的书。赵嘉良留给他的东西也勉强算作他的遗物被李飞打开,再看还是和那回打开相同:干干净净,日记本边角被抚摸得打卷。


然后是他放在床头的那张照片,是在几天后他手机响了,一位老师傅在那头说:你说你爱人留下的那块旧怀表,修好啦,真够折腾的,要不是看在你那么诚心……你怎么还不来拿?


他如愿以偿躺入了早就留好的那块墓地,李维民和赵嘉良并肩立着,李飞在离开时跟他们俩说:我早就看出来了。


李建中已经得其归所,独身闯荡香港的孤胆英雄赵嘉良,就只属于李维民。


他们两个同为英雄,自当并立在这同一片山间。




-END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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